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阐明，“在一切规训系统的核心都有一个小型处罚机构。它享有某种司法特权，有自己的法律、自己规定的罪行、特殊的审判形式。纪律确立了一种‘内部处罚’。”(福柯2003：201)因此，规范化裁决往往集中体现为实质上具有矫正效应的规训惩罚，“这种矫正效应可以直接通过一种训练机制而获得。惩罚就是操练”。(福柯2003：203)

　　在《癌症楼》中，这种规范式裁决的规训手段表现得特别明显。首先是主人公科斯托格洛托夫的遭遇。一帮一年级的男女大学生，“聚集在一起，向姑娘们献殷勤，跟她们跳舞，小伙子们还谈谈政治。也谈论过……那个人。”(索尔仁尼琴2009：180)这里的“那个人”，我们从文中可以知道，就是当时苏联的最高领导人斯大林，因为谈论到他，对当时的现象有些不满，所以被抓了，还被“天南地北地流放”了。根据一张通知单，跟发货单差不多，“就像从工厂往仓库发货一样”。因为是一群人，所以被定性为“集团性的活动”，被流放的学生各奔东西，永久性流放，在老地方永远不能相聚。但是根据科斯托格洛托夫的描述：“凡是被判刑八年一下(以下？)的，请相信，都意味着罪行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索尔仁尼琴2009: 181)

　　这种裁决式的规训手段，对犯人处以永久流放，其实是对犯人身体的刑罚，因为他们不符合规范，或偏离了准则，所以，他们将受到刑罚，并且对身体留下永久性的伤害。在这里，规训权力塑造出身体行为的“规范”与“不规范”之间的差异，然后通过这种对身体活动的驯化过程，使每个个体依附在规训权力之中，以达到规训的目的。

　　2.3检查

　　检查是把层级监视技术与规范化裁决技术结合起来的手段，也是权力行使的一种具体技术。检查试图在监视中进行规范化的裁决，并对被规范的对象进行定性和分类。在检查中个人被对象化了，人的“身体”也最终被征服。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到，18世纪末，造成医学的认识“解冻”的一个基本条件是作为“检查”机构的医院组织起来了，“巡诊仪式是其最明显的形式”。(福柯2003：209)《癌症楼》中详细地描述了医生的巡诊，“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一齐进来，总是会引起一阵紧张、恐惧和希望的热潮”(索尔仁尼琴2009：51)，他们的到来牵动着每个病号，他们越是严肃，病患们越是紧张。

　　同样的，他们习惯了检查，并且从检查的裁决中确立自己的权威。比如，文中讲到，除了常规的巡诊之外，他们还检查病房，特别是院长尼扎姆特丁，他“特别注意床头柜，不许里面有糕点碎屑和过多的食品……他还检查卫生，连细心的女人都想不到的地方他也能挑出毛病来”。(索尔仁尼琴2009：247)常规性的观察，使病人处于一种几乎无休止的受检查状态，而这种状态往往使他们产生恐惧，也因为恐惧而依附规训。正如吕正山在他的论文中所说，“这就是为什么在规训的各种机制中检查被高度仪式化的原因”。(吕正山2012：45)

　　三、身体对规训权力的反抗

　　正如我们在上文中所提到的，福柯的规训权力可以理解为一种相互的作用力。换句话说，有权力的推动就有反抗的力的产生。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指出，在监禁社会中，被惩戒的个体都处于权力关系的网络内。但他并不认为惩戒控制是单一的，他断定对这一权力网络内对权力进行抵抗的现象将不可避免地发生。但是，这种反抗力必须要通过人的身体这个载体，只有通过身体，才能达到反抗权力的目的。根据福柯的这个理论，我们从身体的两个方面，即肉体和灵魂，来看《癌症楼》中身体对权力的反抗。

　　3.1对外在空间的想象——灵魂的自由追求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认为，规定出一个封闭的空间，并将其分割，保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通过规训权力设定空间，身体只能在这个空间之内活动，其余活动便受到限制或禁止。但是除了肉体之外的灵魂却对自由有着无限的向往，拼命地想要突破这种“监狱”的牢笼。

　　《癌症楼》中的癌症楼就是这个规训权力设定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之内，病患们不能随意地走动，他们散步的唯一小径就是癌症楼和耳鼻喉症楼之间的一条通道。但是这却依然压制不住病患们对其他外在空间的向往。身处癌症楼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有着对外面世界的美好想象，这是对自由的向往，对规训权力的反抗，是他现在懂得的“自在之乐”，“不必等候口令就可以在大地上迈步的权力；独自待会的权力；眺望星星、凝视灯光照不到的空间的权力；夜间熄灯在黑暗中睡觉的权力；往邮筒里投寄信件的权力；星期日休息的权力；在江河里游泳的权力”。(索尔仁尼琴2009：167)这些都是他目前无法享受到的，甚至连流放地都是美好的，因为那里有自由。

　　因此，当作为身体一部分存在的肉体被规训权力压制得无法动弹之时，身体的另一部分即灵魂便通过精神层面的慰藉来表达身体对规训权力的反抗。

　　3.2对性的渴望———身体的自然释放

　　性欲是人类身体最原始的一种欲望，但是身体到了中世纪便受到道德伦理的禁锢、压制、规巧(？)。因为对宗教徒来说，充溢着性欲望的身体是无法接近上帝的。同时，性还受到了社会权力的压制。福柯在《必须保卫社会》中表明，“性，正好处于肉体和人口的十字路口”。(福柯2010：192)性关系到人口的数量、质量等，而人口则与权力机构、国家政治政策等直接挂钩。这样，性就成了社会权力的目标对象。但是在福柯看来，情欲是人类身体的原始欲望，是人类最私密并纯粹的身体行为，它使一切丑恶、邪恶、非理性的东西坦露于世。所以，性欲是人类生命力的表现，也恰恰是反抗规训权力的表现。

　　《癌症楼》中，久病初愈后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发现他的康复首先带给他的是一种前所未有、宛若新生的感受，“经过这十二天，科斯托格洛托夫不仅仅是回到了生活中来——恢复了食欲、活动能力和愉快的心情，他还重新恢复了对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的感觉”。(索尔仁尼琴2009：78)作为病人并且是社会上被规训的人，科斯托格洛托夫是不被允许公开地表示自己对年轻女护士卓娅的情欲的，但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不一样，他到小花园去等候卓娅的到来，到楼梯口去遇见她，“急于看到女人，把女人‘吸收’到自己体内———包括不便于对她们明说那种意义上的‘吸收’”。(索尔仁尼琴2009：259)由此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科斯托格洛托夫对于性的追求和渴望，这是隐藏在身体中的原始欲望对规训权力的反抗最直接的体现。

　　性作为身体的生命力所在，被摆在阳光下谈论和表现。人类的原始欲望的展现给反抗宗教伦理规训权力的一方涂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3.3对身体的敬意——癌症的自然痊愈

　　对医生而言，当疾病暴露在光线之下，私密的身体呈现在医生面前，医学观察方式的改变让医生普通的凝视逐步变成了知识。但医学知识并不是绝对的权威。因为身体最终还是自然的存在，它有自己的规律，不受权威的约束。

　　在《癌症楼》中，医院挥舞着医学权威的大旗，放肆地对病人倾轧。但主人公科斯托格洛托夫却反其道而行，他当面质疑了医生的权力，并坚持自己对命运的掌握主权，并且在知道自己要接受的治疗会失去性能力时，他坚决反抗。从医学的权威角度看，癌症楼的病患们是一群在知识权威上被判了死刑的人们，但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不相信，他相信自然的力量，“我不愿现在就付出太大的代价以换取未来什么时候能过正常生活的期望。我寄希望于自身机体的抵抗力”。(索尔仁尼琴2009：61)最终，他胜利了。这是身体的胜利，也是身体作为自然的存在反抗权威的胜利。

　　正如吕正山在他的论文《索尔仁尼琴小说〈癌症病房〉权力与空间研究》中总结的那样，“在濒临死亡的威胁之后又奇迹般地康复之后，经历了军队、集中营、永久流放等规训权力无所不在的监视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终于得以获得短暂的逃脱，以健康的身躯在癌症病房中重新意识到自己的自主性”。(吕正山2012：65)

　　四、结语

　　索尔仁尼琴的小说《癌症楼》集中地展现了福柯权力理论中的“规训权力”，阐释了这种“规训权力”与作为规训对象的身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整个医院就是一个规训的小社会，在这里，病人必须绝对服从，病人被限制了人生自由，要求各种检查，受到各种监督，每个人都是被检查、被监督的一部分，也是没有自由和权力的一部分。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权力作为一种作用力必然会有反作用力，因此反抗权力的力就产生了。

　　本文在福柯的身体与权力理论的引导下，一方面，从规训权力对病患们的倾轧、以及权力对身体的建构中，我们可以看到作家索尔仁尼琴对权力规训下人们的同情；另一方面，通过主人公科斯托格洛托夫癌症的自然痊愈来解构了处于真理知识权威下的权力，也表达作家索尔仁尼琴对于苏联政府权力机构的思考与抗争。

　　厦门大学张晓芸